作者 汤华俊

一、疑云重重

人们常说保持正念，但正念的“念（sati）”是什么意思？译经者通常根据注释书讲，念是“忆念”的意思。

但怎么忆念，查遍《大念处经》，按照现有译本，似乎只讲了怎么了知（pajānāti，有些人翻译成“知道”，古文译成“知”），没有讲怎么忆念。而常见的四念处禅修开示，往往讲怎么观照/觉知，没有讲怎么忆念。忆念如何体现在禅修中，就成了一个千古之谜。

去查译经大师关于正念的解释，每个人讲得不一样；看禅修大师的开示，每个禅法讲得也不一样。这让禅修者莫衷一是。

二、如何忆念？

在十年前我刚学巴利语的时候，读大念处经就卡在一个巴利语单词paṭissati（这里我翻译成“现念”）上，怎么也查不到它的合理精确的意思。但它太重要了，因为大念处经里的每一个方法都要修到“只有智与现念的程度（yāvadeva ñāṇamattāya paṭissatimattāya）”。这样终极的大方向不清楚，我就不敢说自己读懂了大念处经。

学了巴利语好几年之后，终于查明巴利注释书的解释是“像到达面对面后忆念”。具体怎么操作？找不到直接答案，我就按这个意思从经典里去找例子。首先想到的是中部19经，看到一些牛，作忆念“[有]这些牛”，就是很直观的面对面忆念，这个比喻在上篇文章《培养正定最根本的道理与方法》里有讲到；在“看到”一些法的时候作忆念“[有]这些法”，则是禅修操作。如果要找一个生活中的例子，那就是记单词，你看着一个单词，默念它的读音，通常你会反复这样又看又念来记一个单词。《清净道论》讲的第一个禅修方法——地遍，也类似地又看又念，前述文章里讲过。

《大念处经》讲的三十二分身，是又一个例子。清净道论讲解具体的方法，就是把身体三十二个部分分成大约5个一组，比如第一组“发、毛、爪、齿、皮”，一组一组地反复念，直到某一项能清楚显现出来，然后就专门观照念默念那一项；修到这里，就和地遍取相出现后的修法类似，也是面对面忆念。

经典里讲的另一种忆念方式，随念（anussati），大家比较熟悉，如佛随念，是以反复默念佛的功德的方式忆念。泰国有人修佛随念，只念九种功德中的一种，即“Buddho（佛陀，即觉悟者）”，就培养了很好的定力。而中国人念阿弥陀佛，有人也培养了很好的定力。

现念和随念是经典里讲的培养正念的两种用功方法。

上面讲的面对面忆念的例子都是止禅，都有默念，所以默念很重要。对比随念，现念则是观察+默念，因此并不难理解。

而观禅的所缘是不断变化的，并非稳定静止的，一个所缘生起随即灭去，所以“像到达面对面后忆念”，说的是这种动态情况。

因此，如果你会念佛（最好是念出了一定定力），你就很容易理解四念处初始阶段的修法，就是默念所觉察到的当下身心现象，也就是现念（paṭissati），比如觉察到坐着的状态就默念“坐”，你可能反复念；觉察到有贪心就默念“有贪心”，贪心可能就灭了，无贪心了，就默念“无贪心”。特别是一开始所缘可能不清晰，如果不配合默念，心容易跑掉，生起定力可能比较慢；如果使劲去看清楚，则会紧张，不少初学者有这个问题。所以，像安般念，清净道论教导从数息开始，默念数字配合观照呼吸。泰国的阿姜索（阿姜曼的老师）则教人念“佛-陀”配合呼吸。马哈希禅法观腹部起伏则配合标记（默念）“起、伏”。当你这样用功定力逐渐生起，如果面对的所缘是当下真实的身心现象而不是概念，就会如实看到身心现象的真实情况（有定者如实知见），生起观智。身心真实的情况就是它们都生灭法。按照马哈希禅法，到了经历的生灭太快标记不过来，则可以选择放弃标记。到了无寻无伺定，则没有标记或默念。

三、现念忆念当下而非过去

人们根据注释书理解念（sati）就是“忆念”，不过一般都想到是忆念过去。但是很显然，按前面的分析，现念（paṭissati）所忆念的是直接面对的所缘，也就是现在当下的所缘（因此我译为“现念”），而不是过去的所缘，所以，现念实际就是记住一个事物的过程。我们先要记住一个事，以后才可能回忆起它。涉及到禅修，就分别对应现念和随念：现念是记住所缘的动作，随念是回忆所缘的动作。所以，论藏和经藏解释sati（念）的时候，涉及用功方法，同时包含这两个动作：现念和随念。由此可知，因为语言间的差异，造成了我们对正念理解的困境。不仅念（sati）有这个问题，有些其它巴利词也有类似问题，比如涉及禅修的动词“了知（pajānāti）”。

当我们对现念有了这样直观而简单的了解，涉及到念（sati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

四、现念和随观、觉知/观照、了知的关系

一个事情发生了，为了记住它你再看它一眼，这个动作是现念，而“再看一眼”也是随观（anupassati=anu随+passati看）。随观的“随（anu）”就是紧随其后的意思，紧随其后看就是随观。我们禅修多数时候不是用眼睛看，是用心在觉知或观照。所以讲禅修的用词，常常是“觉知”或者“观照”。

比如耳朵听到声音，“听到”这件事发生了，你把注意力快速转向耳根观照“听到”这个过程，这是现念，也是随观。有时突发的声音会让你吓一跳。但如果你练习观照得快，当你能足够快，则不会被吓到。一旦你有这样的经验，你会知道，现念有截断心流/心路过程的作用。本来按照你的习性反应，会生起烦恼（被吓到），但你观照得快，则中断了这个过程，就不生起烦恼；即使观照还没有那么快，烦恼生起，但也可能你一观照，烦恼就灭了。正念的防护作用，也在这里体现出来。

根尘相触不断发生，不断观照根尘相触，就是在修现念，也是六入处的修法。所以，随观也常被解释为反复观照。

从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，现念最核心的作用是及时中断习性反应，让烦恼没机会生起，也就是让心不被烦恼染着，这是在当下每一刻都可以修的。带有烦恼的习性反应，是所缘随眠的表现。现念不断中断一个个习性反应过程，也就是在净化随眠烦恼。

现念这个动作在《大念处经》里就包含在了知（pajānāti）这个动词里面。pajānāti对应的名词是paññā（慧）。按清净道论对想（saññā）、识（viññāṇa）、慧的比较，慧不仅知道，还有正确的判断。中部19经作忆念“[有]这些法”，同时也可以理解成一个判断；说一个事物存在或不存在是最基本的判断：有贪心了知“有贪心”，无贪心了知“无贪心”。通常我们作判断就是内心语言在那里陈述，所以和默念、标记是相通的。中部152经和19经里了知（pajānāti）的用法，也验证了这点。因此，把了知（pajānāti）简单译成“知道”或者“知”，就只译出了部分意思。大念处经以长息短息为例讲如何俱念地呼吸，但大多数人修出入息念却没有长息短息部分，甚至清净道论里也没有，但是却多出了数息，这样对不对呢？全面了解pajānāti后答案就很清楚。

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个东西，就会留下很清晰的印象（印象就是想），就记忆很清楚，这个是我们日常的经验；所以说“念的近因是坚固的想（thirasaññā）”。由此可知，念的实质就是记忆。按照经典，念力是能够记住久远以前所做所说，那么，念力就是记忆力。

五、只有智与现念

在《摩罗迦子经》（SN35.95）里，佛陀简要地讲了做到“见只是见、闻只是闻、觉只是觉、知只是知”就达到苦的终结的道理。摩罗迦子尊者听完之后就了解其详细义理，其中包含做到“见只是见”的方法：

“Na so rajjati rūpesu, rūpaṃ disvā paṭissato;

Virattacitto vedeti, tañca nājjhosa tiṭṭhati.

“Yathāssa passato rūpaṃ, sevato cāpi vedanaṃ;

Khīyati nopacīyati, evaṃ so caratī sato.

Evaṃ apacinato dukkhaṃ, santike nibbānamuccati.

当见色后现念，他不在色上染着，

是离染之心感受它，持续不黏着它。

且当他经历感受，亦如他见色一样[无染]；

[苦]被灭去而非积聚，他如此俱念而行，

这样减少着苦，涅槃被说在面前。

注意这一段，只有第一句“当见色后现念”是用功方法，其它都是结果。现念在这句中作动词用。这句意思就是当眼看见色后，就立即观照“看见”。如果你足够快，心就不被染着。这样就做到了“见只是见”。（注：这句的巴利文中disvā是独格，是“看见后”的意思，独格表示一个动作之后才发生另一个动作。网上能查到的中英文译本基本都没有严格按文法翻译这一句，因此精确的禅修方法就变得模糊了。所以我对此经作了完整翻译和注释：http://www.nanchuanfofa.com/moluojiazijing/）。

心没有被染着，它所知所见就是如实知见，就是正知；那个如实知见的心，就是智。

至此，应该已经很清楚，“见色后现念”就变成了“智与现念”了。

所以，“见只是见、闻只是闻、觉只是觉、知只是知”，和大念处经的“只有智与现念”，讲的同一件事，只是陈述的角度不一样。

 

增支部6.55讲：

“Evaṃ sammā vimuttacittassa, bhante, bhikkhuno bhusā cepi cakkhuviññeyyā rūpā cakkhussa āpāthaṃ āgacchanti, nevassa cittaṃ pariyādiyanti. Amissīkatamevassa cittaṃ hoti ṭhitaṃ āneñjappattaṃ vayañcassānupassati …”

“大德！这样，当比丘有完全地解脱的心，即使能被眼识知的强大色来到眼的领域，也不能占据他的心，他的心无染、稳固、不动，且他随观那心的坏灭。…”

这是讲的阿罗汉的经验。前面讲了随观和现念是同一个动作。所以这里就是“只有智与现念”的一个具体例子。阿罗汉的心肯定是很敏锐，不管受到多么强大的所缘的冲击，他自然能观照得足够快，自然心不被染着。不染着，则稳固不动。清净道论特别强调在坏灭随观智成熟阶段，看到观照所缘的心的坏灭。所以，从坏灭随观智到阿罗汉，都有看到观照所缘的心的坏灭这种经验。缺乏这种经验的人可能会认为心是恒常或者不坏灭的，不坏灭的心就是涅槃；或者以为经历某种清净程度的心就是做到了“见只是见…”，然后认为自己证得阿罗汉了。

按照注释书的一种解释，做到“见只是见…”要在五门心路过程的确定心那里切断心路过程。（要进一步了解请看http://www.nanchuanfofa.com/wumensuxingxinshiruhebushengqi/ 。从五门转向心到确定心，这些心只是在接受和认识所缘的信息，还没有作出反应，所以没有被染着。）

所以，从守护根门（MN152)到成就禅定（MN19），再到证得阿罗汉（SN35.95，AN6.55)，都是修的现念。所以现念就是初善、中善后亦善的法，因为每一个现念，都在净化烦恼或增长善法。

六、现念由止到观：默念到截断心路过程

同样的现念操作，由止到观，因为所缘和心的状态变化，作用和体验就不一样。

注释书讲，“令五盖等敌对法止息为止”。为了镇伏五盖，一开始默念很重要，前面讲过。可以通过调节默念内容的长短，或者默念的轻重、快慢，来帮你迅速镇服五盖。这时现念的作用如中部19经，是离欲寻、离嗔寻、无害寻，多作现念就能远离欲等恶不善法，然后是离生喜乐，心乐者入定。就这个作用而言，和随念是一样的。

当你这样用功培养了一定定力，心变得稳定和敏锐一些，能有效地观察心念，现念截断心流/心路过程的作用就很凸显。当根尘相对，烦恼生起，观照得快，烦恼就可能刹那灭掉，中部152经讲能眨眼间灭掉烦恼（生起的喜欢不喜欢），让心安住于舍。如果你的现念更敏锐更快，则可能让烦恼不能生起，《摩罗迦子经》所讲的用功方法就是这样。

以心观心，注释书的解释是后心观前心，又被称作反照内观（paṭivipassanā）；但在感觉上是在观当下生起的心，所以这样观心自然也是现念，因为经藏的开示是侧重直接经验方面。Paṭissati（现念）=paṭi（对，反）+sati（念），前缀paṭi按照“对”表示“面对面”理解，现念就是面对面忆念，就对应内观（vipassanā）；按照“反”理解，就对应反照内观（paṭivipassanā）。

严格地讲，看到烦恼的灭去，可能只是看到心所的灭去，但你还觉得一个能知能觉的心一直在那里观照。当你看到观照所缘的那个心也灭去，才是真正看到心的无常。

七、总结

念的修行方法有现念和随念两种。在中英文文献里，到目前我还没有看到对现念的研究，即使最有名的译者他们讲正念的文章都没有提到现念，而在经文翻译中他们采用诸如“念坚固（mindfulness firm）”等模糊的译法，就使得禅修方法不清楚了。这篇文章分析了注释书对现念的解释，确定了现念就是记住一个事物的动作，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就像记单词又看又念，所以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动作。像佛随念，通过连续不间断地忆念佛的功德，让心没有机会打妄想，从而远离恶不善法，生起定力，现念则是通过连续不间断忆念当下所缘生起定力。现念进一步通过截断心流/心路过程，改变不善的习性反应，达到更深层的净化，导向解脱。

本文还论证现念、随观、了知在禅修中是同义词，理清这些关系，将有助于我们精确理解经典。

很多人对正念的念的理解是不忘失所缘，这是一种有正念的状态，而不是用功方法。本文侧重于正念的用功方法，经典里有一个对念的完整解释，我在另一篇文章《丢失了的正念经典定义》中有翻译和解释：http://www.nanchuanfofa.com/diushiledezhengniandejingdiandingyi/ ，有正念的状态就包括不忘失所缘。

我最初研究清楚现念是在2000年，然后不断去核实和尝试实践，过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才以论文的形式写了链接的这篇文章。当时为了审慎起见，并没有立即公开，直到今年五月份才发到网上。论文形式的文章，以尽量严密论述为主，很多人可能觉得不容易读，所以我就写了现在这篇文章，尽量联系日常生活和实际禅修，使文章更容易读一些。

八、致谢

虽然这篇文章是我独自完成的，但是精准地解读巴利经典和注释书非常关键，所以我特别感恩我的两位优秀的巴利语老师，其中一位我长期跟随学习，帮我建立了坚实的巴利语基础。另一位当初为回答我的问题，写了一篇关于独立结构/绝对式（absolue）的文章发给我，让我特别感动；因为当时这方面的资料比较少，译者容易出错。我后来注意到，即使当今最著名的译者，偶尔也会有这类错误。

另一方面特别感恩传承马哈希禅法的禅师和译者，因为有系统的马哈希禅法的理论和方法，还有禅修经验，是读懂和理解涉及禅修的关键经典的基础。

最初在找现念案例的时候，有些贤友提供了一些帮助，在此一并感谢。感谢所有对我学习经典和禅修有所帮助助的人！

愿正法久住！

Saddhammo Ciraṃ Tiṭṭhātu！

汤华俊

2024年9月1日